飞翔的花种马国福花
2023-10-23 18:07
飞翔的花种
马国福
牵牛花在竹篱笆上小心谨慎地拓展它的帝国版图,它有一颗小心谨慎而又好奇不安分的心。藤蔓如同地质勘查队员手中柔软的测量皮尺,准确测量记录每天可能抵达的疆域。每天的路径都是不一样的,它们似乎擅长在夜里行军,万籁寂静,有一支部队趁着夜色掩护,餐风饮露,补充给养,从低处向高处,从窄处向宽处,从暗处向明处,甚至从夹缝里寻找最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认准一条路走下去,从白天走到黑夜,从黑夜走向黎明。它既是一根筋,又是一股绳。
它们似乎又是运动健将,引体向上、立定跳远、单杠双杠体操、前空翻、后空翻等项目好像没有它们不会的。牵牛花很有耐力和定力,一个夏天它缠住一根绳子、电线杆最多能爬到几十米,真是令人惊叹,这等身手实在不凡。我好奇地想:它的体内到底蕴藏着多少惊人的力量和勇气?它们的毅力完全可以和登上珠穆朗玛峰的英雄媲美啊。
我发现凡是藤蔓植物,都是植物界最优秀的作曲家,比如牵牛花、丝瓜、黄瓜、南瓜、豆角,它们在天幕中织网,如丝如麻,在凌乱的草叶空间里打底稿,谱写音符,一遍遍按照自身的乐理书写、修改、编辑五线谱,每个时节的音符都是不一样不雷同的。它们绿色的血液里与生俱来的探索精神注定它们是改革创新派,每年写出新的乐章,在广阔田野和逼仄的窗口、电线杆、篱笆、草垛、残垣断壁上排练演出一幕幕歌剧。
用体育健将、音乐家、探险家来命名牵牛花一样的藤本植物未免太狭隘,它们还是优秀的丝网版画家,在篱笆墙上行旅,画风自然不娇柔做作,强调原创的生命力,用心着好每一抹颜色,构好每一幅图,在最有限的空间里探究多种生命的可能性。生命苦短,必须性感。岁月无常,必须会玩。它们的画风是学不来的,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我就是我,不一样的颜色。我就是我,不一样的风格。
如果用书法家来命名牵牛花,它们最不喜欢的字体是楷体,但每一个书法家,在艺术的启蒙时期必先从楷体打好基础,然后进入隶书、草书、篆书。总有一款适合你,牵牛花最擅长的书体就是大写意的草书,甚至是狂草,是怀素和尚直抒胸臆酣畅淋漓肆意汪洋泼墨,笔走龙蛇的狂放不羁,在粗细变化转折顿挫中表达胸中万千气象,与翰墨竞风流。
我们常说,什么时节开什么花。有时候错过时令的植物也会开花,如一个后进生,一直默默无闻承受着周围世界的冷落、嘲讽、讥笑,从不辩解也不回击,只是一点一点储蓄生命里微薄的那些光亮。等到所有的花儿出尽风头,繁花落去梦见藤蔓植物开花,从热闹的物候?殿堂里谢幕退隐的时候,后进生们的春天正式来临了。在耀眼或者不耀眼的时候,在繁华落尽的高枝,甚至在一簇树叶的背后,寂然开了,那么惊心动魄!好像是对旧秩序的冒犯,对旧世界的控诉与脱离,划清界限,在众多生命黯然失色的世界,绝决地用一朵花在风中亮出自己的旗。
这不是在虚构,冬天的时候,我在小区散步,(真)看见过垂丝海棠树上零星开放的几簇花,甚是惊讶。它们不是在赶末班车,不由得想起看过的那部电影《放牛班的春天》,生存条件残酷,可生命的躯体里对春天的信仰不熄灭,哪怕在冬天梦见藤蔓植物开花,毅然相信,春天会捎来一封书信,委托最寒冷的那缕风转交时间的圣旨:时辰已到,兀自盛开。钦此。今年初冬的一个早晨,我在小区拍到正在盛开的粉色垂丝海棠。不由得陷入遐想:是什么样的风,让它在孤独中动容?又是什么样的云,抵达它粉色的梦境?是留守的儿童守望他们的父母亲?还是把自己编成王冠,奖励给霜的两鬓?其实就是,几朵花贪玩,在春风里错过了站点,滞留到了冬天的门槛。是啊,迟开的花,从来不畏惧命运的落差。
两年前的国庆节,我回过一次青海,老家的院子里爬满了牵牛花毛金莲、月季花和各种菊花,这些花都是父亲亲手种的,父亲坐在院子里的沙发上抽烟,眼睛盯住花池里舞蹈的花,笑意荡漾在眼角,表情如刚考了高分被老师表扬过的学生,写满了满足和荣耀,很有成就感。那些纷繁交错的花花朵朵就是花池给父亲打出的高分。与其说是父亲在养花,不如说是花在养父亲。父亲76岁了,而花一直年轻,它们让父亲心态不老。
父亲把成熟后小铃铛一样的牵牛花的种子采下来,晾晒在阳台窗户温暖的空间里,等种子彻底干透后,让我带到南通去种。一把牵牛花种看起来不多,实际上有几百粒,那黑色的种子如眼睛,它们将更改户籍,迁徙到南方的土地花盆里,安家落户安营扎寨,缔造自己的星辰大海。
我带了很多花种到了南通。气候的差异、土壤的差异、自然条件的变化不可能从本质上篡改它们的基因。我们生命中所有美的源头都在自己的故乡,生命经验里最初最深切的美的记忆序列无不是出生地所赐。
春天的时候,我把花种分给了好几个朋友。我也在楼顶上的公共空间里买来竹篱笆、长方形木箱花盆种下了牵牛花。在神秘的时节中,看一粒粒种子如何解密季节的恩典。它们服从泥土的律令,遵循24节气的秩序,从一把泥土出发,踏上长达十个多月的命运之旅。与我而言,它们自然成长的过程就是我参与并见证了它们生命艺术行为的过程,我从中体验生存的喜怒哀乐风霜雪雨。
作家残雪说:在这个世界上,世俗生活犹如滚滚的车轮,碾碎一切。一个人,如果他要在面对世俗强权的威胁时仍然保持他内心领地的完整,他就只有不停地分裂自身,不停地进行高难度的灵魂操练,以使自身胜任在那片无疆的国土上进行不懈探索的工作。
为了满足内心那种渴望,我不得不每天进行这种操练。我所做的,是发动内在的能量,去追寻那些早就消逝了的、古老的记忆。我凭本能感到,这种操练没法停止。从很久以来直到今天,我就为它而活着。
一个人,不论是否写作,只要他保持艺术的敏感性,其作为“人”的素质就会得到很好的提高。所以说,艺术是最为符合人性与人道的,艺术也是最具普遍意义的。人类对于美的梦想,其本质就是爱。
花做了一个粉红色的梦,梦见自己在鸟鸣声中醒来。朝开暮合的牵牛花是驻守小区的那些鸟儿的盟友。鸟儿很尽职,夏天的时候,它们四点多就开始拉练集合,用一声声沾着花香的歌声统领我们一天的走向。鸟儿在打更,牵牛花一秒一秒睁开眼,呼唤风理一理它那被夜色的车辙碾出褶皱的裙裾,把露水当作镜子,抿抿有些许干裂的嘴唇,计划一下今天的光阴,该如何给这世界着色?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它们的时间计量单位是什么,一朵花盛开的速度或许就是它们的一生吧。它们是最有耐心的,碰壁受挫后一点不灰心,小心翼翼地将柔软的触须藤蔓向另一个方向延伸,寻找一根可安身立命长久依偎的绳子,一根可以借力攀缘的电线杆。攀壁而行,牵牛花是植物界最优秀的攀岩者。
每天都要和优秀而又美好的事物在一起。生了病的欧月在努力挣扎着铿锵开花,牵牛花如马可波罗一样探险,寻找它的诗和远方。蓝雪说它昨夜的梦境抵达了喜马拉雅。春天扦插成活的蔷薇练习着吐露心声,只有菖蒲脱离尘世,孤零零在墙角修行。
鸟鸣如花绽放,牵牛花牢记清晨阳光的教诲,早起,用一点露水清洗白天落在它脸上舞蹈的尘埃。露水短暂的一生与牵牛花漫长的花期相比,一期一会,露水更令人珍重。朝开夕合,牵牛花的体内有一个物理时钟,植物们最有契约精神,何时开,何时闭合,它们都严格遵守自然律令,似乎从来不会越轨,打破常规秩序。偶有犯规者,倒也逆反在反季节的时空里,成就不一样的自我。
《瓦尔登湖》里有句话很好,我非常喜欢: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品格,好比果实上的粉霜一样,是只能轻手轻脚才能保全的。我想,对于牵牛花一样的植物来说,它们最优美的品格是:自然、朴素、寂静、冒险果敢地打破传统,打破自己,敢于到高处去,到远处去。
当牵牛花的藤蔓面积大于它赖以生存的篱笆、墙面、电线杆时,它们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自己安于现状的模样,于是他们像起义军一样结集,从不同的方位向高于篱笆、墙面的地方进军,在夜幕的掩护下,借助一股风的力量,交织攀附在一起,然后拧成一股绳,在最壮实的一根藤蔓的引导牵引下,踏上冒险之旅。能否顺利逾越高墙的军事堡垒,要等好的时机造化。我非常细致观察过楼上的牵牛花,它们拧成几股绳后爬到墙角,逾越军事分界线,奈何来一阵大风,它们刚刚匍匐前进到墙背后的藤蔓须子就被风吹回来,偏离方向,让它们几天几夜密谋的战略功亏一篑,徒劳一场。它们似乎毫不丧气,嗅觉和视觉雷达一样灵敏的它们伺机寻找墙面附近是否有晾衣服被子的线索绳子,就像情报员一样深藏不露,时机一到,抓住一切机会攥住晒衣的绳子,以螺旋状匍匐前进。
你不得不感慨这些柔韧的牵牛花简直就是一个自成体系严密有序作风精良的集团军。对胸有成竹的将军来说,没有打不赢的胜仗。这是气度,是自信,更是融入骨子里的那份优秀基因使然。
家里的阳台空间不够大,有限的空间养不了多少花木。而露天的大平台成全了我这个俗人与自然保持私密关系,并参与植物生命梦想的美好实践。看似简单的养花种草,延续的是古老农业的秩序伦理。花开的样子,藏着一个个幸福和喜悦的秘密,你抛下尘世的疲惫,来到它们身边,静静地凝视一会,你会顿觉轻松喜悦安静起来,是的这些花木就是城市里治愈我们焦虑的最美安神妙药,可惜很多人都意识不到。
汪曾祺在《人间草木》中写到: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这是他的花木课,也是我这个小生的花木课。
(此文发表于2022年第7期《雪莲》杂志,图片均为作者种的花)
作者介绍:
马国福,青海乐都人,1978.10月生。现定居江苏南通市,一个世俗的胖子,爱花爱草爱美食,嗜茶嗜酒嗜真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南通市226高层次人才、南通市“四个一批文化人才”。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随笔集13部,获南通市政府文艺奖、全国孙犁散文奖,有作品被CCTV-10子午书简栏目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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