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潮流滚滚向前，物极必反，终则有始，贞下起元，新陈代谢。这些老道理正在新时代以新的形式起作用

前些天与朋友喝茶，聊着聊着说到了《易经》，话头却是从黑格尔说起的，回家觉得有点意思，便记了几句。

1970年底，在农场种了两年多水稻后，我被幸运地分配到一个专门翻译外电外报的单位工作，办公室满座都是新中国成立前后不久毕业的老大学生，藏龙卧虎。一天上午工间操休息时，一位学长问我：“小詹，黑格尔说中国没有哲学，你怎么看？”

黑格尔？此公的名字当然是知道的，但那时他的书可没怎么读过。不过，凭着我的民族自豪感，脱口而出：“中国没有哲学！这怎么可能呢？”说完之后，却一时语塞，也就没再聊下去。从此，这“工间一问”就一直堵在我心头。退休以后，有闲读书，特别是读了一些有关《易经》的书之后，自觉有点底气来同这位18世纪杰出的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说道说道。

《易经》是什么

司马迁有一句话经常被引用：“盖文王拘而演《周易》。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易经》是周文王被商纣王拘禁之后写的，它的历史可长了，自古就有伏羲画八卦的传说，后来夏商两朝分别有《连山易》和《归藏易》。周文王被拘，就“演”化了以前的易，成就了《周易》。过了千余年，孔子学习研究《周易》，写了不少解读文字。他曾感叹：“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这么一位大学问家，尚且晚年浩叹，可知易在他心中的分量。

伏羲画八卦真有其事吗？《易经》是一部什么书？它的来源实在是太遥远了。近见报道，在河南南阳地域多县山中，发现原始石刻的太极图，当然都很粗糙，是古人在没有铁器的条件下刻画出来的。专家们估计，它们的历史距今有五千至一万年之久。伏羲是个传说人物，大约人们把说不清的事都归功于他这个代表性人物了。

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易条辞传》说：“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

遥想古人，树上筑巢，山间穴居易经文化周易入门基础知识，长夜漫漫，星汉灿烂，月升月落，朝霞夕阳，一代又一代地观察，渐渐觉得天行有常，周而复始，互为消长，永不停息。至于符号，钱穆老先生认为，古人狩猎，会在山岩上留下一些刻痕，代表哪里有兽，哪里有水，久而久之，简单的符号便承载比较复杂的含义，这些都是后人制作太极图的原始材料。这个过程极其漫长，后来由巫师来专门做这个工作。他们在王宫里占有重要地位，《周礼》有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今年会不会丰收？为什么地震了？这个仗该不该打？王者都要请他们算一算。

他们算的办法称为“卜筮”。拿个乌龟壳放到火上灼烤，噗的一声，龟壳裂了，他们就凭这个裂缝走向判断吉凶。筮则是用蓍草算命，根据排列位置推测命运。这些我都不甚了了，我想说的是，有现代科学观念的人不要看不起那时的巫师，他们可是当时的知识分子。王宫里专门养这些人来参与决策，解析疑难和管理档案。龟壳的裂纹虽然不由自主，但是都要由他们来解释。他们是有头脑的，有自己对当时各种事物变化和内外形势的看法，都记录在卜辞里。

你可以想象，夏商周三代千余年的历史，在王宫里会堆积多少乌龟壳？汗牛充栋不足以形容。巫师一定会特别看重那些曾被他们算准了的龟壳，把甲骨文上的文字记录下来，整理成文，这就是原始《易经》的来源。我们今天看到的《易经》经是西起昆仑、东至大海这块土地上千万年来先辈智慧的结晶，里面当然有精华，也有芜杂的东西，但传到我们手里就是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历代称它为“众经之首”“元典”，理应对它有一份敬畏感。

《易经》中的哲理

易可分为《易经》和《易传》，前者是本文，后者是包括孔子在内的古人的解读。《易经》是六十四卦及卦辞，我想这些卦辞是从远古积累下来的占卜辞中精选出来的文字。

历来对《易经》的研究分两派，一派叫“象数学派”，重视对太极图等和奇偶数字组合的研究，这是一门学问，我是外行。今年4月底在北京举行了“道·象·素与中国哲学”学术研讨会，有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的30余位学者参加，可见一直有人研究。另一派叫“义理学派”，注重卦辞中的哲理、道理，我想聊聊的是这方面的肤浅看法。我大概捋了一下，觉得《易经》有以下精妙之处：

其一是告诉我们：一切就从已存已知的现实开始。《系辞上传》第11章说：“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这段话是易的起点，也是人类世界的起点。为什么这么重要呢？因为它回答了那个终极之问：我们从哪里来？有人会质疑：那太极是从哪里来的？是的，它没有回答。后来的道家补充说：无极生太极。依然也没说无极从哪里来。其实，我们聪明的古人告诉人们：好好在已有的环境中谋生和奋斗吧，对于那个永远不可能想明白的终极之问，让极少数人去想好了，大家还是现实一点，就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起步，一切都要靠自己。这种现实思想要远比当时同样古老的其他文明高明，它们大抵都相信一切是从上帝或其他大神开始的。当然《易经》中也有神这个字，但它的含义是“阴阳不测之谓神”，同西方宗教中的上帝不是一个概念。这也许就是中国宗教不发达的原因。

其二是告诉我们：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其原因是阴阳互动。《易经》第5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之谓易。”世界是生生不息的，一切都在阴阳变化之中，不会静止。易这个字的本义就是变化，据说是从变色的蜥蜴身上得到的启示。

其三是告诉我们：我们的古人早已有了抽象思维。易的基本就靠两个符号：“—”代表阳，“- -”代表阴。太极生两仪，就是生阴阳；两仪生四象（太阳、少阴、少阳、太阴）就是一切都是在阴阳各占多少的变化之中；四象生八卦，就是用三个相叠的符号来代表八种阴阳的上下多寡，一切复杂的问题都从阴阳多寡或曰力量对比的变化中找到出路。阴阳同矛盾两字大体符合，但矛盾给人的印象是长矛对铁盾，强调斗，不如阴阳鱼共处一圆，既对立，又有委婉转圜的余地。

其四是告诉我们：走到顶点便会走向反面。就自然界而言，“日中则昃”，太阳到正午了，就会偏西；就人而言，“亢龙有悔”，太得意忘形了，就要后悔莫及。《易经》第一卦乾卦专门讲这个道理。我们看到太多成功的企业家头脑发热，过度扩张，最后资金链断裂垮台，悔之晚矣。今天美国霸主，要逼别人服从“美国第一”，结果呢？乾卦给算好了：到头来“见群龙无首，吉”。现在世界都在呼吁多极化，都想要去美元，这个局面跟乾卦里说的像不像？

其五是告诉我们：承认差异，异中有同，殊途同归。第38卦叫睽卦，睽就是差异，就是相逆，但该卦说：“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睽之时用大矣。”如果把差异处理好，善莫大矣。孔子在《系辞下传》中说：“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看法有不同，慢慢会走到一起。当今世界乱纷纷，各种矛盾冲突都有可能一发而不可收拾，人类第一次深切感到有自我灭绝的危险。资本逐利的野蛮性太狂热了，中国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最好的解药，这味中药清热解毒，扶正祛邪，是对人类的重大贡献，值得我们为之不懈努力。

其六是告诉我们：知天道、地道最后要归结到人道。世间何为大？人为大。世间何为难？人的生存以及为了生存而能和谐相处最难。世界上还有比如何做个健全的君子更重要的学问吗？科学很重要，但如果科学掌握在恶棍手里大家还能活吗？《易经》的一大特色是教导人要培养君子之德，“是以顺乎天而应乎人”“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坤卦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前面八个字，在胡同小巷的宅门上常常见到。孔子学易，毕生推崇仁义，功德无量。看看当今世界的种种社会弊病，以及Chat GPT可能带来的致命危险，就更深有感触。西方一些有大智慧的人在呼吁用东方之德补西方之弊，我们自己当然更要身体力行做出榜样。

《易经》是个宝，哲理金句很多，可谓满目珠玉，不多引了。“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孔子的这句话也出自《系辞上传》里。

同先哲攀谈攀谈

聊了这些，似乎可以同黑格尔（1770—1831）老先生攀谈攀谈了。先要对他表示敬意，他是德国古典哲学的最高峰，学识渊博。他阐述的精神辩证法为马克思、恩格斯所欣赏，但它是“头足倒立”的，不是建立在实实在在的经济基础上的，后被他们改造为唯物辩证法。

老先生说中国没有哲学，有两点理由：一是孔子的《论语》里只有伦理道德，那是智慧，不是哲学。二是中国的智慧达不到思辨哲学的高度。

关于第一点，老先生显然对哲学的概念有点窄。什么叫哲学？世界上本无统一的标准。如果用西方文明的源头古希腊的概念来说，“哲学”这个词是由“爱智慧”两个词段组成的。从这个概念看，有智慧的中国却没有哲学，这是说不通的。他显然低估了孔子的智慧。中国古代确实没有“哲学”这个词，智慧全在“经、史、子、集”里。在历来尊为六经的“诗、书、礼、乐、易、春秋”中，只有易是讲大道理的易经文化周易入门基础知识，它是中国古代智慧或曰哲学的集大成者。

关于第二点，中国人没有思辨能力吗？《系辞上传》第12章说：“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古人早就认识到要从具体的事物上升到抽象的大道，也就是从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在表达方式上，用“—”和“- -”两个简而又简的符号来表达复杂理性概念，这不是伟大的哲学升华吗？

老先生的哲学思辨是什么呢？他创造了一个“绝对精神”的神秘概念，说历史就是由它推动发展的，走向自由。他晚年目睹了拿破仑骑在战马上推广资本主义“自由民主”的滚滚洪流，十分兴奋，并形成了一个观点：“世界历史从东方走向西方；因为欧洲根本就是世界历史的终结，亚洲则是开始。”近年来流行的“历史终结论”，他是始作俑者。可惜老先生看不到了，今天却又像再从西方走向东方了，这些就不多说了。

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写道：“我们今日的学术思想，有这两大源头：一方面是汉学家传给我们的古书；一方面是西洋的新旧学说。这两大潮流汇合以后，中国若不能产生一种中国的新哲学，那就真是辜负了这个好机会了。”此话有理，但人们注意到，他自己只止步于用西洋哲理来解释中国旧学，并没有拿出新哲学来。

粗粗地看，中国哲学的表达恢宏圆润，大而化之；西方哲学的特点是思辨推理，有逻辑定式，比如“对立统一”“量变质变”“否定之否定”等等。哲学史就是人类智慧发展的历史，其根本的推动力是生产力的发展。我们要秉持开放包容，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促进外来文化本土化，不断培育和创造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相信在这一过程中一定会汇合成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哲学。“顺乎天而应乎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中华民族决不会辜负这个伟大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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